“是吗?”查特威克斯说着,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现在可没感受到心头涌起的傲慢。你呢?”   “我并不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感到骄傲。”拉文图拉承认道,“但那不是我的意思。我思考的是我们究竟为什么来到这里。人类是多么狂妄自大,才会以为自己能在整个银河系播种人类——至少是类似人类的东西?更狂妄的是这份工作——带上所有装备,在一个个星球间穿梭,将人类改造得适合每一颗星球。”   “我想也是,”查特威克斯说,“但穿梭在银河系旋臂中的播种飞船有几百艘,我们只是其中之一。所以我很怀疑为什么神明会专门挑中我们,好像我们犯下了什么了不起的罪过。”他干涩地一笑,“如果这是真的,或许他们该把数控电话留给我们,这样殖民议会就能听说我们的教训了。除此之外,保罗,我们只是在尝试生产适合类地行星环境的人类,仅此而已。我们已经够理智了——也许你更想用人性化这个词——谁都知道,我们没法将人类改造得适应木星或天仓五的生态环境。”   “不管怎么说,咱们已经在这儿了。”拉文图拉凄凉地说,“也走不了啦。菲尔告诉我,就连生殖细胞库也毁了,所以咱们也不能用平时的法子在这里播种了。咱们被丢在了一个死寂的世界,却妄想去适应它。生物改造又能做什么?让我们长出鳍来吗?”   “不,”查特威克斯平静地说,“咱们两个和其他幸存者都会死去,保罗。生物改造技术并不能直接改变身体形态,它只能对遗传因子起作用。我们没法让你长出鳍来,也没法让你再长一个大脑。我想,我们能让这个世界遍布人类,但我们自己活不到那一天。”   飞行员沉思片刻,感到腹部渐渐蔓延的寒冷。“我们有多少时间?”他最后问道。   “谁知道呢?一个月吧,可能。”   飞船坠毁部分的隔板被推开了,闷热、潮湿且咸乎乎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极高浓度的二氧化碳。通讯官菲利普·斯特拉斯沃格尔走了进来,蹚出了一地泥浆。跟拉文图拉一样,他的职务如今也形同虚设,但这似乎并没让他烦心。他从腰上解下一条帆布腰带,上面密密麻麻地挂着塑料小瓶,活像子弹夹一样。   “我带来了更多样本,博士。”他说,“都很相似——全是水,湿透了。我一只脚的靴子里还进了些流沙。你有什么发现?”   “很多发现,菲尔,多谢了。其他人在吗?”   斯特拉斯沃格尔探出头去喊了一声,其他人的声音在沼泽地里此起彼伏。片刻之后,所有幸存者都挤进了生物改造仓:萨顿斯特尔,查特威克斯的资深助手;尤妮斯·瓦格纳,唯一幸存的生态学家;埃莱夫塞里奥斯·韦尼泽洛斯,殖民议会代表;还有琼·海斯,一名见习军官,只不过她的职位与拉文图拉和斯特拉斯沃格尔一样,早已形同虚设。   五个男人,两个女人——要在一个星球上建立殖民社会,而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水。   他们安静地走进来,在地板、墙角和桌边或坐或站。   韦尼泽洛斯说:“结论如何,查特威克斯博士?”   “此地并非一片死寂,”查特威克斯说,“海水和淡水中都有生命存在。动物方面,进化似乎停滞在甲壳纲,我发现的最高等生命形式是一种生活在溪流中的小龙虾。池塘和水坑里有丰富的原生动物和后生动物,还有许多种类的轮虫——包括一种会在泥沙中钻洞修建城堡的品种,非常类似地球上的簇轮虫亚目。植物种类则下至藻类,上至叶状植物。”   “海水生态也很类似,”尤妮斯说,“我发现了一些体型较大的低等后生动物,例如水母之类,还有跟龙虾大小相仿的小龙虾。但海洋生物比淡水生物体型大是很正常的。”   “一言以蔽之,”查特威克斯说,“只要努力斗争,我们能在这里存活。”   “等等,”拉文图拉说,“你刚刚才告诉我这儿没法生存呢。而且你说的是我们自己,而不是人类吧?因为我们已经没有生殖细胞库了。这到底——”   “稍后我会解释这一点,”查特威克斯说,“萨顿斯特尔,关于进驻海洋,你有什么想法?我们曾提到过一次,或许是时候再拿出来谈谈了。”   “不是个好主意,”萨顿斯特尔立刻回答,“我喜欢这个想法,但我觉得这个星球肯定没听说过斯温伯恩和荷马。如果只考虑殖民问题,而不涉及我们自身的境况,那么我绝不会支持‘如酒色般暗沉的大海’(出自《荷马史诗》。——译者注)。那里的进化压力太高,其他种族引发的竞争更可能抑制进化;只有万般无奈之时,我们才应该考虑向海洋播种。殖民者很可能得不到任何发展就会被毁灭了。”   “为什么?”拉文图拉说。胃里的寒意愈发令他毛骨悚然。   “尤妮斯,你发现的海洋腔肠动物里有没有类似僧帽水母的东西?”   生物学家点了点头。   “这就是答案,保罗。”萨顿斯特尔说,“排除海水。只能是淡水,那里的竞争种族会弱一些,也有更多地方好躲藏。”   “我们还竞争不过水母?”拉文图拉咽了一口唾沫。   “没错,保罗。”查特威克斯说,“生物改造只能改造,而不能自命为神。用这种技术,我们可以利用人类生殖细胞——既然细胞库全毁,现在只能用我们自己的了——将其改造成适应其他合理环境的生物。最后的成果仍是类人的智慧生物,通常也会带有细胞来源者的性格印记。   “但是,我们无法移植记忆。改造后的幼体甚至比不上身处陌生环境的儿童。他没有过去,没有技能,没有经验,甚至没有语言。通常情况下,播种队会引领他成长到‘小学’阶段,才会离开星球,但我们活不了那么久。我们设计的殖民者必须拥有足够的内生保护结构,还要投放在尽可能友善的环境中。只有这样,才能有至少一部分幼体在学习阶段中存活。”   飞行员沉思良久,但流逝的时间未能让他产生任何缓解眼前灾难的主意,“其中一只新生物能拥有我的性格模式,但它不会有我的记忆。对不对?”   “没错。或许会有十分模糊的记忆残留——生物改造技术为我们提供的数据似乎支持早年荣格提出的祖先记忆学说。但我们都会死在海卓特星上,保罗。无法避免。在某处,我们会留下与我们的行为、思考与感知模式类似的人类,但他们不会记得拉文图拉、查特威克斯或者琼·海斯——也不会记得地球。”   飞行员没再说什么。他觉得嘴里有一股灰色的味道。   “萨顿斯特尔,你建议采用什么形式?”   生物改造学家沉思着摸了摸鼻子,“首先当然是蹼状四肢,拇指和大脚趾必须是大而沉的刺状,能够在这种生物获得学习机会之前用于防御。类似蛛形纲动物的书肺,肋间有呼吸孔,能够逐渐适应在大气中呼吸。如果决定要从水里出来,我会建议采用孢子生殖。作为水生生物,我们的殖民者会享有无限的生命周期,但我们需要设定大约六周的繁殖周期,才能保证生物数量在学习期内不断增长。因此,活跃生命周期也要有一个间断,否则就会在他们还无力解决的时候发生人口爆炸。”   “还有,在冬季,这些殖民者最好能缩进硬壳里冬眠。”尤妮斯·瓦格纳赞同地说道,“因此,孢子生殖确实是最明显不过的答案。大部分微观生物都采用这种方式。”   “微观生物?”菲尔难以置信地说。   “当然了,”查特威克斯笑了,“我们可没办法把一个六尺男儿塞进两尺宽的水塘里,但这也带来了问题。我们会跟轮虫发生激烈竞争,而它们中有些种类可算不上微观。我觉得殖民者的平均尺寸不应小于25微米,萨顿斯特尔。给他们机会斗争到底吧。”   “我设想的方案大约有两倍大。”   “那么他们就会成为生态环境中最大的生物。”尤妮斯指出,“也就无法发展任何技能。此外,如果你让他们跟轮虫一般大小,我会赋予他们一种本能,来与那些建造城堡的轮虫斗个你死我活。”   “他们会把城堡据为己有,当成公寓来住。”   查特威克斯点点头,“好吧,咱们开始行动吧。生物改造系统运转的时候,我们其他人可以商量一下,为这些人留下一份记录。我们会将这份记录微缩雕刻在一套防腐蚀金属片上,采用我们的殖民者能够轻松查看的尺寸。总有一天,他们会解开这个谜。”   “有个问题,”尤妮斯·瓦格纳说,“我们该不该告诉他们,其实他们是微观生物?我自己是反对的。这会让他们的整个早期历史充斥着上帝与魔鬼的神话故事,而没有这些,他们能过得更好。”   “不,我们要告诉他们。”查特威克斯说。拉文图拉意识到他的语调发生了改变,这意味着他正扮演领导者的角色,“这些人依然属于人类,尤妮斯。我们希望他们能赢得重回人类世界的机会。他们不是玩具,不应该被永远宠溺在淡水子宫中,无法得知真相。”   “我会将这一点记录为官方决定。”韦尼泽洛斯说。就这么定了。   一切尘埃落定。众人纷纷各司其职,都有些迫不及待。拉文图拉将自己的性格模式记录下来之后便无事可做,他独自坐在角落,望着红色的天仓五缓缓落下,向最近的水坑里丢着卵石,心里凄凉地想,不知哪个无名水塘会成为他的忘川。   当然,他永远不会知道了。他们之中,没有人能知道。   Ⅰ   最后,沙尔长老终于放下了沉重的金属板,转而眺望城堡窗外黄绿色的粼粼波光。夏日的水底显得有几分晦暗,诺克的光芒冷冷地洒在圆拱型的屋顶。借着头顶的柔光,拉望依稀辨认出长老年轻的身形。那精致的面容仿佛在告诉众人,距离他破孢而生,才不过几季时光。   当然,沙尔长老未必是老年人。依据传统,所有沙尔都被尊称为沙尔长老。原因早已湮没,与其他一切的原因一样,但习惯依然保留下来。至少,这个尊称令职位本身显得十分重要,且受人敬仰。   现任沙尔属于第八代,因此至少比拉望本人年轻两季。称他为“长老”,也只是因为他学识渊博。   “拉望,我要对你说实话,”终于,沙尔开口了。他依然透过高高的、形状奇特的窗户望着外面,“此次见你,是为了告知你金属板的秘密。你的前任与我的前任也曾有过同样的会面,我可以与你分享其中一部分秘密,但其中的大部分内容,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含义。”   “这么多代过去了,你们还是不知道?”拉望十分惊讶,“难道不是沙尔三世时就已经发现如何解读它们了吗?那可是很久很久以前了。”   年轻人转身凝视拉望,双眸又大又黑,目光直指他的灵魂深处,“我可以解读金属板上的字句,但大部分内容似乎毫无意义。最糟的是,金属板并不完整。你不知道吗?这千真万确。在与捕食者进行的大决战中,其中一块丢失了。当时,这些城堡还被捕食者们占据着。”   “那么,我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拉望说,“剩余的金属板就没有什么价值吗?它们是不是真的记录了‘造物主的智慧’,还是说,这只不过是又一个神话?”   “不,不。那是真的。”沙尔缓缓说道,“至少目前来看,是真的。”   他顿住了,两人一齐转身,望着一个突然出现在窗外的幽灵般的身影。紧接着,沙尔严肃地说:“请进,帕拉。”   一个拖鞋形状的有机体游了进来,在房间上空盘旋,舞动的纤毛发出轻轻的簌簌声。它几乎是全透明的,但身体内部闪烁着黑色与银色的小颗粒,以及若干小泡泡。一开始,它一言未发,或许正在与上空的诺克通过心灵感应交流,这是所有普鲁托(指简单的原生生物。——译者注)的传统仪式。人类从未成功截取到过它们的对话,但其真实性毋庸置疑:人类在几代之前就已经在利用这种现象进行远距离通讯了。   随后,帕拉的纤毛再次簌簌作响。每一根毛发都通过振动发出相互独立且不断变换的频率,最终汇集成穿透水下的声波,仿佛在进行加强和减弱的调试。最终抵达人类耳畔的,是能够辨认出的人类语言。   “根据传统,我们已经抵达,沙尔、拉望。”   “欢迎你们,”沙尔说,“拉望,关于金属板的事,我们先不再多谈,你先听一听帕拉要说的话。在拉望成年时,这也是他们必须获得的知识,比金属板更为重要。我能给你一些提示,告诉你我们究竟是什么。但首先,帕拉可以告诉你,我们不是什么。”   拉望欣然点头,望着普鲁托优雅地降落在沙尔坐着的桌子上。这种生物有着高效而完美的身体结构和优雅而坚定的动作,令刚刚成年的拉望深感不可思议。帕拉与所有普鲁托一样,令拉望感到自己周身都是缺点,至少不甚完美。   “我们知道,这个宇宙中原本不应该有人类的位置。”此刻,帕拉变成了静止不动的圆柱发光体,发出低沉的声音,“我们的记忆是整个种族所共同拥有的,它可以追溯到一个没有人类存在的时代。我们还记得,突然有一天,若干人类个体出现了。他们的孢子散落在水底,发现那些孢子时,我们也刚刚从上一季的蛰伏中醒来,因此看到了人类沉睡的模样。   “随后,人类四处散播孢子,并孵化出来。他们聪明而好动,并拥有一种特性,一种性格,在这个世界中独一无二,就连野蛮的捕食者也没有这种特性。人类将我们组织起来,消灭了捕食者。不同之处就在于此,人类有能动性。现在我们也有了这个词汇,你们教会我们使用它。然而我们仍然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么。”   “你们曾与我们并肩作战。”拉望说。   “荣幸之至。如果只有我们自己,这样一场战争真是想都不敢想。但它是正确的决定,也带来了美好的成果。然而,我们深感好奇。我们观察到,人类在游泳、行走、匍匐和爬行方面都处于劣势。我们发现,人类拥有制造和使用工具的能力,这个概念我们至今难以理解:如此神奇的天赋在这个宇宙中几乎是一种浪费,也没有其他任何种族拥有这种技能。像双手这种使用工具的器官究竟有什么好处?我们不知道。看上去,如此先进的特点本应让人类统治整个世界,但你们却做不到。”   拉望感到头晕目眩,“帕拉,我不知道原来你们都是哲学家。”   “普鲁托都是长者。”沙尔说。他已经再次转过身去眺望窗外,双手背在背后,“他们不是哲学家,拉望,但他们是绝不犯错的逻辑学家。继续听帕拉说下去。”   “通过推理,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帕拉说,“我们古怪的盟友人类,与这个世界中的一切都有着天壤之别。他过去不适合此地,现在也一样。他不属于此地,他经历了——改造。这令我们思考,或许在这个宇宙之外还有其他宇宙,但那些宇宙在何方,它们又有着怎样的性质,我们就无力想象了。人类知道的,我们没有想象力。”   这个生物是在表示讽刺吗?拉望分辨不出。他缓缓说道:“其他宇宙?这怎么可能?”   “我们不知道。”帕拉低沉的语调波澜不兴。拉望等待着,但显然,普鲁托的话已经说完了。   沙尔重新坐在窗台上,双膝相抵,望着深渊的亮光中那来来往往的生物形体。“这是真的,”他说,“剩余的金属板上记载的内容让一切清晰明了。现在,让我告诉你它们写了些什么。   “有人创造了我们,拉望。我们的创造者与我们不太相同,但同时也是我们的祖先。他们遭遇了某种灾难,于是创造了我们,并将我们置于此宇宙中,如此一来,就算他们必须面对死亡,人类种族也能繁衍下去。”   拉望从绿藻编织坐垫上猛地弹起,“你是把我当成傻瓜了吧!”他尖刻地说。   “不,你是我们的拉望。你有权得知真相,无论真相能告诉你什么。”沙尔挥了挥带蹼的手指,“我告诉你的事也许令人难以置信,但事实似乎确实如此,帕拉所说的话也验证了一切。我们不适应这里的环境,这一点不言自明。我会给你举几个例子:   “过去四任沙尔发现,除非我们学会如何控制热能,我们的研究将无法获得任何进展。我们已经能制造足够的化学热量,发现当温度高到一定程度时,就连我们身边的水也会发生变化。但在这里,我们停滞不前。”   “为什么?”   “因为在开放水域,所有产生的热量都会迅速散失。有一次我们尝试封装热量,结果城堡中的一条管道发生了爆炸,杀死了可及范围内的所有生物,这种可怕的事故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我们测量了与爆炸相关的数据,发现我们目前所知的任何材料都无法承受这么高的压强。理论显示,有一些更强的材料——但我们必须要先有热量才能制造!   “再看看我们的化学。我们住在水里,从某种程度来说,所有东西都会在水里溶解。我们怎么能保证化学试剂老实呆在坩埚里?我们怎么能在稀释的环境里配制溶液?我不知道。每一条道路都通往同一个死胡同。我们是懂得思考的生物,拉望,但对于我们生存的宇宙,这种思考方式却错得离谱,好像永远也无法带来任何结论。”   拉望徒然地拢起飘扬的头发,“或许你关注的东西错了。我们在战争、农作物和其他实务上都没有问题。就算我们无法制造足够的热量,大部分人也不在意,因为那并不必需。可是,我们的祖先曾居住的另一个宇宙究竟是什么样子?它是否比这个宇宙更好?”   “我不知道,”沙尔承认,“可能有着天壤之别,根本无从比较。金属板上记载的故事是,人类曾坐在一种能够自动移动的容器里,从一个地方旅行到另一个地方。我能想到的唯一的相似之物,就是硅藻外壳制成的小船,咱们的年轻人用它在温跃层中遨游。但显然,金属板上记载的是某种大得多的东西。   “我想象,那是一种巨大的船,全封闭,大得能够容纳许多许多人——也许有二十到三十个。它在某种空间中航行,需要经历数个世代,而那种空间中没有水,因此无法呼吸。所以,这些人必须带上自己的水,并持续更新。航行中没有季节,没有年月,天空也不会结冰,因为在全封闭的船中根本不会有天空,也不会形成孢子。   “后来,不知怎的,那艘船毁坏了。里面的人知道他们要死了,他们创造了我们,把我们放在此地,仿佛我们是他们的孩子。因为他们即将死去,所以将自己的故事记录在金属板上,告诉我们发生的一切。我想,如果我们能得到沙尔三世在战争中丢失的金属板,这一切会更容易理解,但这已经不可能了。   “整个故事听起来像是个寓言,”拉望耸了耸肩,“或者歌谣。我明白为什么你无法理解了。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要尝试去理解。”   “因为那些金属板。”沙尔说,“你自己也曾亲眼见过,所以你该知道,我们手中没有任何与之相若的东西。我们锻造出的金属粗糙且不纯,很快会被腐蚀。但那些金属板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却依然闪闪发亮。它们不会改变,我们的锤子和雕刻工具会被弄坏。我们能制造的微小热量也无法对它们造成丝毫损伤。这些金属板绝不是在我们的宇宙中制造处理的——仅仅这一个事实,就能让上面记载的每一个字都变得至关重要。有人费了很大的力气制造了这些永不朽坏的金属板,并将它们交到我们手上。对他们来说,“星星”这个词无比重要,以至于重复了十四次,尽管它对我们来说毫无意义。在我看来,只要我们的创造者在这份不朽的记录中提到同一个词两次,我们就应该搞清楚它的含义。”   “所有这一切——另一个宇宙、巨大的船还有毫无意义的文字——我不能说它们不存在,但我看不到它有什么重要性。几代之前的沙尔穷其一生来为我们种植更优良的藻类作物,并教会我们如何收割,让我们摆脱了只能随机摄食细菌的生活。这才是值得为之努力的工作。那时的拉望没有金属板也做得很好,也能保证沙尔做好自己的事。所以,在我看来,如果你对金属板的兴趣大于改进作物,那也随你去,但我觉得不如把它们扔掉算了。”   “好吧,”沙尔耸了耸肩,“要是你不想要它们,那这次传统的面谈就结束了。我们可以各自——”   桌子上突然传来低沉的嗡嗡声。帕拉的身体浮了起来,绒毛舞动,仿佛水底种植的那一排排漂亮的菌类。它一直保持沉默,拉望几乎忘记了它还在这儿。从沙尔震惊的表情中,拉望看得出他也忘记了。   “这是个伟大的决定,”那个生物发出的声波引发一阵阵悸动,“每一位普鲁托都听到了,也表示赞同。我们一直害怕那些金属板的存在,害怕人类会学会理解它们,并跟随上面的记载前往某个秘密之地,将普鲁托抛在脑后。现在,我们不害怕了。”   “没有什么好怕的。”拉望宽容地说。   “在你之前,没有哪位拉望这么说过。”帕拉说,“我们很高兴,我们会将金属板扔掉。”   说完,发光的生物体突然向窗边冲去,柔软的绒毛尖端卷曲起来,攫取了桌面上的金属板。沙尔惊呼一声,在水中扑向它:“住手,帕拉!”   但帕拉已经走了,它的动作太敏捷,甚至连沙尔的喊声都没有听到。沙尔一只肩膀靠在塔壁上,整个身子都扭曲了。他一言不发,但表情已经透露了一切。拉望连看都不敢看他。   两人的身影沿着起伏不平的鹅卵石地面缓缓离去。诺克从穹顶落下,厚实的单触手搅动着水波,体内的光芒不规则地闪动。它追随自己的近亲由窗口游出,缓缓沉向水底,光芒黯淡,闪烁,而后彻底熄灭了。   Ⅱ   多日来,拉望一直避免思考他们的损失。总有更多工作要完成。维护城堡是一项永无止境的任务,那是从如今已绝迹的捕食者手中夺来的。成千上万错综复杂的侧翼很容易坍塌,特别是在相互分叉的位置。历任沙尔都没能发明一种好用的砂浆,能像轮虫的唾液一样将它们牢固地黏合起来。除此之外,城堡建设初期开设的窗户和建造的房间都缺少规划、混乱不堪。毕竟,轮虫是依靠本能来建造,这远不能满足人类的居住需求。   还有农作物。人类已经不再仅靠捕捉偶然经过的细菌为生了,经过五代沙尔的努力培育,如今的水中漂浮着成片的特殊菌类,营养丰富、鲜美多汁。这些菌类需要持续照料,以保持品种纯粹,并防止更古老和非智能的普鲁托觊觎其美味。较为复杂和具有远见的普鲁托与人类合作,可以帮助完成第二项任务,但仍然需要人类掌控大局。   与捕食者之间的大战结束之后,有一段时间,人类曾习惯捕食动作缓慢、蠢头蠢脑的硅藻,它们精致而脆弱的玻璃外壳极易咬碎。它们自己始终未能汲取教训,不知道友善的声音未必来自朋友。现在,有人仍会独个儿偷偷敲碎硅藻来吃,但他们被视为野蛮人,这一点令普鲁托们颇为疑惑。外形美丽动人的硅藻能够发出含混不清的简单词句,这让它们被视为宠物——对这一概念,普鲁托也始终无法理解,尤其是人类自己也承认,敲开细胞膜之后的硅藻味美无比。   拉望不得不承认,这其中区别甚微。毕竟,人类会食用带藻,而它们与硅藻仅有三处不同:外壳柔软、不能移动、不会说话。然而拉望与大部分人一样,认为这其中确实存在一种区别,无论普鲁托能否理解,都无法抹杀它。因此,他认为自己作为人类的领袖,有职责保护硅藻不受偷猎者伤害。那些偷猎者总是盘旋在阳光照亮的天空,无视社会习俗,只顾口腹之欲。   然而拉望发现,就算再忙,他也很难忘记那一时刻:人类的缘起与命运被攫取并带去了幽暗的空间。   或许应该请帕拉归还金属板,向它解释清楚这只是个误会。普鲁托这种生物有着难以说服的逻辑,但它们尊重人类,面对人类时也曾接受过不合逻辑的事。或许只要施加压力,它们会愿意收回决定——   很抱歉。金属板已经被远远丢进了深沟。我们会搜寻沟底,可是……   拉望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眩晕,他知道,当普鲁托认为某件东西一文不值,它们不会将它藏在房间里,像某些老妪一样。它们会直接丢弃——效率最高。   然而在拷问心灵之余,拉望仍然相信,那些金属板还是最好被扔掉。除了让历任沙尔在生命的最后几季里胡思乱想,它们究竟为人类做过什么?在水中、在世界上、在整个宇宙里,沙尔们为人类打造的一切福祉都是通过直接实验完成的。金属板未曾提供过一丝一毫知识,上面记载的一切都是最好抛诸脑后的故事。普鲁托们做得没错!   拉望坐在水藻叶片上,正监督人群收割一种实验性作物。那是一种含油丰富的蓝绿色水藻,通常凝结成块状漂浮在接近天穹的地方。他换了个姿势,在粗糙的茎杆上蹭了蹭背部。毕竟,普鲁托们极少出错。它们缺乏创造力和独创性,这既是限制,也是天赋。它们能够自始至终看到和感受到事物的本来面貌,而不是它们期望中的模样——因为它们压根不具备“期望”的能力。   “拉——望!拉——阿——望!”   一声绵长的呼唤从遥远的深处浮了上来。拉望将一只手撑在叶片上,弯腰向下望去。一位收割者正抬头看着他,手中松松地握着一把斧子,用来将黏成一团的藻类叶片分开。   “我在上面呢,怎么了?”   “我们已经把成熟的叶片都劈开啦,要不要拖走?”   “拖走吧。”拉望说着,懒懒地做了个手势。他再次向后一靠。与此同时,一道红光在他头上腾空而起,照耀着下方的深渊,仿佛纯金织成的网络。这道光线会在白天出现在天空,时而明亮,时而黯淡,至今历任沙尔仍未能找出其中的规律。此刻,它又再次绽放光华。   当沐浴在那温暖的光华之中,极少有人能抵抗住抬头直视它的诱惑——特别是天空本身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眨眼微笑。然而一如既往,当拉望抬头望去,却只能看到自己扭曲晃动的倒影,以及自己身下坐着的那片藻叶。   这里是最高处,是三层宇宙的第三层。   第一层是水底,即水终结之处。   第二层是无形的温跃层,介于水底的冷水与天空那温暖而轻盈的水层之间。最炎热的日子里,温跃层具有十分明确的边界,最适于在水中滑行,同时形成冰冷的通道。它形成于冰冷且密度较高的底层水与温暖的上层水之间,并在整个暖季中持续存在。   第三层是天空。人类无法穿越这一层,正如无法穿透水底一样。当然,也没有原因驱使人类这么做。那里是宇宙终结之处。光线每日都会在上空出现,有时渐渐明亮,有时慢慢黯淡,这似乎是它的特性之一。   一季结束之际,水会愈来愈冷,也愈来愈难以用于呼吸。与此同时,光线会减弱,在黑暗之间,明亮的时间也会缩短。水中渐渐出现缓慢的暗涌。高处的水变冷,开始下沉。水底的泥层翻搅起来,腾起阵阵浑浊的烟尘,卷走了菌田中飘落的孢子。温跃层动荡起来,在汹涌的波涛中渐渐消失。天空弥漫着水底、四周及宇宙角落泛起的柔软微尘。用不了多久,整个世界都变得寒冷而荒凉,充斥着渐渐死去的枯黄生物体。   于是,原生动物结囊冬眠,细菌乃至大部分植物都缩进了装满油脂的琥珀硬壳。用不了多久,人类也会这么做。整个世界一片死寂,直到第一缕试探性的暖流重新叩响了冬季的沉默。   “拉——望!”   悠长的呼唤声刚落,一个闪闪发亮的气泡向上漂浮,刚好经过拉望面前。他伸手戳了一下,但气泡躲开了他尖尖的拇指。夏末时从水底浮上来的气泡几乎坚不可摧——而一旦被格外尖利的东西击穿,它们会立即碎裂成一堆触碰不到的小泡泡,向天空飞去,只留下一股格外难闻的气味。   气泡中没有水。若人类进入气泡,将会无法呼吸。   当然了,穿透气泡原本便是不可能的,表面张力太强大了,就像沙尔的金属板一样坚韧,就像天空顶端一样坚韧。   在那之上——当气泡破裂——是否是一个充斥着气体而非水的世界?会不会所有世界都是一团团水球,漂浮在气体之中?   如果真的是那样,在不同的世界之间穿梭将会变成天方夜谭。毕竟,穿透天空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更不必说,人类尚处于萌芽阶段的宇宙学,对水底也没有任何认识。   然而,有些本土生物确实会钻入水底,甚至钻到很深的地方,在人类无法企及的深度寻找某些东西。盛夏时节,软泥表面也会匍匐着许多微小的生物,对它们来说,泥巴是天然介质。不过,至少人类能够在被温跃层分割开来的两层水世界中自由穿梭,而一旦温跃层成型,许多生物根本无法跨越这层界限。   如果沙尔谈及的新宇宙真的存在,它应当位于天空之外,光芒所在之地。说到底,人类究竟为何无法超越天空?气泡会在那里破碎,这说明水与气体之间的屏障并非无法摧毁。有人曾尝试过吗?   拉望并不期望有人会支持他一路穿过天空顶端,正如也没人相信他能钻入水底,但或许有办法解决这些困难。例如,此刻在他身后就有一棵植物,看上去似乎一直延伸到天空之外:它最高的叶片仿佛断裂在水天交界之处,由于反射的缘故,看上去像是折了回来。   人类总是相信,植物在接触天空的一刹那便死了。大部分植物的确死了,人类常常能看到那些萎蔫的枯枝败叶漂浮在完美的镜像之中,细胞都变成了一个个空匣子。但有些植物只是突然断为两截,正如此刻他头上的这一株。或许那只是一种错觉,其实它一路向上生长,钻进了另外一处所在——那里或许是人类诞生之地,或许至今仍有人类生存……   金属板已经丢失了。现在,只有一种办法可以确定。   拉望下定了决心,开始向泛着涟漪的天空之镜爬去,有着尖利拇趾的双脚毫不在意地踩在一丛丛硅藻上。这里生长着与帕拉有亲缘关系的物种沃泰,它们性情温和、时而发出沙沙声响。在拉望路过的地方,沃泰那生长在螺旋状茎杆上的郁金香状的头部突然收缩,在拉望身后窃窃私语起来。   拉望没有听到。他持之以恒地向着光芒攀登,手指与脚趾抓紧了植物的茎杆。   “拉望!你要去哪儿?拉望!”   他侧身向下望去。手执短斧的男人看起来活像个洋娃娃,正站在紫色深渊上方的一丛蓝绿色藻类上,大声向他呼唤。他感到一阵眩晕,迅速挪开目光,身体紧紧贴在茎杆上,他过去从未到达这样的高度。接着,他继续开始攀爬。   片刻之后,他的一只手碰到了天空。他停下来呼吸。好奇的细菌聚集在他拇指根部,散漫地向着黯淡的红色诱饵蠕动——那里的一道小伤口正弥漫出一片血雾,随着他的动作氤氲开来。   他等了一会儿,直到自己不再眩晕,才继续向上爬去。天空压迫着他的头顶、后颈和双肩,似乎有一种微小、有力且光滑的弹性。这里的水明亮灿烂,近乎无色透明。他又向上一步,肩膀抵挡着那股强大的重量。   完全是徒劳。他还不如去试试钻透水底的悬崖呢。   他又休息了一会儿。气喘吁吁之时,他有了一个奇妙的发现。在那株水生植物的茎杆四周,天空那钢铁般的表面向上弯曲,形成了某种类似鞘的东西。他发现他可以把手插进去,那空间也差不多能容纳他的脑袋。他紧紧抓住茎杆,抬头望着鞘内的空间,用受伤的那只手戳了一下。一片刺目的光芒。   仿佛发生了某种无声的爆炸。他的整个手腕仿佛突然被某种非人的力量抓住了,简直像是被一切为二似的。他在震惊中向上一挺身子。   随着他身体向上移动,环绕在胳膊四周的疼痛平缓地下移,突然转移到了双肩和胸口。他再次猛地向上一跃,膝盖仿佛被藤蔓缠住了。继续——   不知哪里错得离谱。他紧紧抱住茎杆,试图深呼吸,但这儿没有——没有可以呼吸的介质。   水从他身体内涌了出来,从他的口中、鼻孔中、身体两侧的气孔中喷射而出。他的整个身体表面剧烈地痒了起来。每一次抽搐都像是有长刀劈开身体,仿佛身处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听到自己的书肺中仍然无法抑制地喷溅出带着泡沫的液体。   拉望快要窒息而死了。   最后,他终于惊醒过来,拼命一蹬,脱离了那株枝叶繁茂的植物,而后沉沉下坠。一股巨大的力量摇撼着他,随之而来的是水。当他试图离开水面,它曾如此固执地抓住他不肯放手,如今,它又以残酷而冰冷的暴力将他夺了回来。   他手脚摊开,以奇异的姿势在水中翻着跟头,不断下沉、下沉、下沉,向水底一直坠了下去。   Ⅲ   多日来,拉望毫无知觉地蜷缩在自己的孢子里,仿佛陷入了冬眠。重新坠入熟悉的宇宙时,突如其来的寒冷刺激被他的身体视为冬天来临的讯号,加之他在天空之上那短暂的片刻缺氧,结果立即诱发了孢子形成机制。   若非如此,拉望早就死定了。在他下坠之时,肺里涌出一串串气泡,而后重新被赋予生命的水填满,溺毙的危险即刻消失了。但对于急性脱水和三度晒伤,整个水下世界都不知该如何治疗。孢子形成时腺体分泌的羊水具有愈合的功效,透明的琥珀色球体将拉望环绕其中,这是他最后的获救机会。   几天之后,棕色球体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爬动的变形虫,在长久的冬日里,它们曾安静地蛰伏在水底。无论季节变换,那里的温度始终稳定在4摄氏度。但如今高处的变温层依然温暖富氧,居然有孢子形成了,这可真是闻所未闻之事。   不到一小时,孢子四周已围上来众多惊讶的原生物,它们彼此推搡,没有眼睛的圆形脑袋撞在硬壳上。又过了一小时,一群忧心忡忡的人类从高处的城堡来到这里,鼻子紧贴在透明的孢子壁上。接着,有人快速下达了一些指令。   四只帕拉围绕在琥珀球体旁,它们薄膜下的纤毛根部嵌入的刺细胞轻微地爆裂开来,发射出一种迅速凝结的液体。而后,它们编织了一番,随即向上拉去。   拉望的孢子在软泥里微微摇晃,接着被缠在网中,缓缓升起。附近的一只诺克发射出一道有规律的冷光,照亮了整个程序——帕拉并不需要照明,这是为了安抚那群迷惑的人类。拉望沉睡的身影低着脑袋,膝盖蜷起抵在胸前。孢子移动之时,他的模样带有一种荒谬的庄严。   “带他去沙尔那里,帕拉。”   年轻的沙尔自世袭职位以来便继承了家族多年来积累的传统智慧,如今,经过审慎思考,他发现自己无法为孢子状态的拉望做任何事,否则反倒是添了麻烦。   他将球体安置在自己城堡中一间位于高塔上的房间里。那儿光线充足,水温也较高,这会给蛰伏中的孢子一个暗示:春天就要来了。除此之外,他只是干坐着,将所有疑问埋在心底。   孢子内部,拉望的皮肤大块大块地脱落。渐渐地,那些古怪的褶皱消失了,枯萎的四肢与凹陷的腹部再次丰盈起来。   日复一日,沙尔始终观察着他。最后,他再也看不到新的变化。心怀某种预感,他将孢子带到塔尖的城垛,让它直接沐浴在日光下。   一个小时后,拉望在他的琥珀囚笼中动了一下。   他舒展开蜷缩的身体,空洞的眼睛直直地望着日光。他的表情仿佛依然沉浸在可怖的噩梦之中。他的整个身体都闪耀着古怪而崭新的粉色光芒。   沙尔轻轻敲了敲孢子壁。拉望漠然地转过脸来,眼睛里突然有了生机。他虚弱地笑了一下,用双手双脚抵住孢子内壁。   随着一声尖锐的破裂声,整个球体裂成了碎片。羊水弥漫开来,环绕着他与沙尔,带走了与死亡搏斗的苦涩味道。   拉望站在孢子壁的碎片中,沉默地望着沙尔。最后,他说:   “沙尔——我抵达了天空之上。”   “我知道。”沙尔柔声说道。   拉望再次陷入了沉默。沙尔说:“不要谦虚,拉望。你做了一件划时代的大事。这几乎令你丧命。你必须告诉我故事的剩余部分——全部。”   “剩余部分?”   “你在睡梦中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你现在还反对无用的知识吗?”   拉望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再也无法分辨自己已经知道和渴望知道的东西。他只剩下一个问题,却问不出口。他只能漠然地望着沙尔英俊的面孔。   “你已经回答了我。”沙尔的声音更加柔和,“来吧,我的朋友,跟我一起到书桌前去。我们要共同计划前往星辰的旅途。”   自从拉望攀上天际的恐怖旅程发生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冬天。如今,所有关于飞船的工作全部停摆。这时,拉望知道自己的面孔变得冷峻而硬朗,他进入了似乎永远不会老去的成熟时期。与此同时,他也知道自己的眉梢出现了愈来愈深的皱纹。   沙尔“长老”也发生了变化,在成熟的过程中,他的面容似乎不及往日英俊和精致了。尽管那棱角分明的面容让他看上去像个沉默寡言的诗人,但在参与计划的过程中,他愈来愈像发号施令的执行者。往好的方面看,这让他多了几分阳刚之气。但若往糟的方面看,这也让他显得粗野了许多。   然而,尽管岁月流逝,飞船却依然只是一具空壳。它位于世界边缘的一堵墙边延伸出的沙滩上,人们在那里的一块鹅卵石上修建了一座平台。那是一具巨型的木头雕成的船壳,中间有若干等距间隔,能够看到里面粗糙的骨架。   一开始,工程进展得飞快,因为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究竟怎样的交通工具才能够在空荡荡的空间里航行,同时不丢失里面的水分。人们意识到,建造这种巨型机器需要很长时间,也许需要整整两个季度,但沙尔和拉望都认为工程不会遇到什么严重的阻碍。   公平而言,尽管飞船看起来并不完整,但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错觉。大约三分之一的装置是用来容纳生物体的,因此直到真正启航之时才需要装进飞船内部。   然而工程一次又一次被迫长时间中止。有几次,整个船体都被拆掉了,因为现在愈来愈明显,人们无法将任何正常的、能够为人所理解的概念应用于空间旅行问题。   由于帕拉始终坚决拒绝将金属板找回,这带来了双重阻碍。在失去金属板之后,沙尔曾立刻试图通过记忆重新找回其中的信息,然而与宗教信仰更为虔诚的人们相比,他从未将金属板真正视为神圣的智慧,因此也从未逐字逐句地记下上面的词句。在失去金属板之前,他曾将其中的一些段落翻译出若干个版本,那些内容有关某些特定的实验问题,如今雕刻在木板上,存放在他的图书馆里。但这些翻译之间互相矛盾,也没有一种与飞船建造有关。对于飞船,原文的描述本身也十分模糊。   那些由神秘字符书写而成的原文并没有留下任何复制品,原因很简单:水下世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破坏那些原件,也自然无法复制它们看似永恒不变的外形。沙尔悔之不及:为了防患于未然,他们本该做一些临时拷贝,逐字记录下原文内容。但经历了一代又一代绿色与金色的和平时期,小心谨慎早已被人们抛诸脑后。如今,大家只会为大灾难做准备。(话说回来,一个只能用藻类叶片在浸水的木头上刻下简单字符来记事的文化,也并不热衷于将记录一式三份地保存。)   结果,沙尔对古老金属板的内容只剩下零星记忆,加上一直以来对各种不同的翻译版本也满心困惑,这共同造成了飞船建造过程中最大的阻碍。   “人类在学会游泳之前,一定要先学会划水。”拉望最后承认。沙尔也不得不表示同意。   显然,无论古人对建造飞船有何了解,那些知识也很难帮得上如今从零开始建造第一艘飞船的人们。自宽敞的平台建造完毕,已经过去了两代人的时间,那巨型的船体如今仍未完成,只能躺在沙滩的平台上,因木头逐渐朽烂而散发出霉臭。回想起来,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率领罢工代表团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圆脸小伙子,他名叫菲尔XX,比拉望年轻两代,比沙尔年轻四代。他的眼角已经出现了鱼尾纹,这让他看起来既像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又像个在孢子里被宠坏了的婴儿。   “我们要求终止这个疯狂的项目,”他直言不讳地说,“为了它,年轻人长期以来遭受奴役。但现在,我们决定做自己的主人。一切都结束了,就是这样。结束了。”   “没人强迫你。”拉望愤怒地说。   “社会强迫我们,父母强迫我们。”一个面容憔悴的代表团成员说,“但现在,我们决定开始回到真实世界里生活。其实人人都知道,除了我们这里之外,并没有其他世界存在。要是你们这些老家伙乐意的话,当然可以坚持你们的迷信。我们可不再乐意了。”   拉望不知所措地望着沙尔。这位科学家微笑着说道:“随他们去吧,拉望。我们用不着这些胆小鬼。”   圆脸青年涨红了脸,“你别对我们用激将法。我们受够了,自己找地方修你们的飞船去吧!”   “好吧。”拉望平静地说,“走吧,别站在这儿滔滔不绝了。你已经做了决定,我们对你的自我辩解也毫无兴趣。再见。”   圆脸青年显然还有一番英雄主义做派想要表现出来,但在拉望的逐客令面前却碰了钉子。他盯着拉望坚毅的面孔,意识到自己应该见好就收。于是,他带领整个代表团灰溜溜地穿过拱门离开了。   “现在该怎么办?”他们的身影消失之后,拉望问道,“我得承认,沙尔,我本来想要说服他们的。不管怎样,我们确实需要人手。”   “但他们更需要我们。”沙尔冷静地说,“有多少人向你表示愿意成为船员?”   “几百个。菲尔接下来的一代人里,几乎所有年轻人都想随飞船启航。至少菲尔估算错了人群比例,这个项目吸引了最年轻一代的想象力。”   “你鼓励他们了吗?”   “当然,”拉望说,“我告诉他们,如果被选中,他们会得到通知。但这也不能当真!我们最好不要把精挑细选的专家换成空有一腔热血的青年。”   “我可不是这么想的,拉望。你的房间里是不是有一只诺克?噢,没错,它正在穹顶上打盹呢。诺克!”   那只生物懒洋洋地挥动了一下触须。   “诺克,我有一条消息,”沙尔喊道,“请召集普鲁托们去通知所有希望跟随飞船前往下一个世界的人们,告诉他们必须到这里来集结待命。我们无法承诺带上所有人,但只有帮助我们建造飞船的人,才会被列入考虑范围。”   诺克再次卷起触须,仿佛睡着了。当然,其实它正在将信息发往四面八方。   Ⅳ   拉望正在安装整理控制板上的麦克风通话管道,他转身望着帕拉说:“最后问一次,你能把金属板还给我们吗?”   “不行,拉望。我们以前从未拒绝过你的要求,但这一次不行。”   “但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帕拉。除非你把这些必需的知识交给我们,否则你可能随我们一道丧命。”   “帕拉不是个体,”那只生物说道,“我们彼此相似。这一个细胞或许会死去,但所有普鲁托都会知道你们旅途中的遭遇。我们相信,即使没有金属板,你们也能成功。”   “为什么?”   普鲁所沉默了。拉望盯着它看了一会儿,而后谨慎地转身面对麦克风。“所有人待命,”他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就要启动了。托尔,飞船密闭完成了吗?”   “在我看来没问题,拉望。”   拉望转向另一个麦克风。他做了个深呼吸,船还没动,水已经变得令人窒息。   “四分之一动力准备。一,二,三,启动!”   整艘船猛地震了一下,又回到了原位。船体下的一排排中缝硅藻做好了准备,胶状底紧贴在宽阔的皮制履带上。木头齿轮嘎吱嘎吱地运转起来,将缓慢的生物能传送到飞船的十六个轮轴中。   飞船晃动了一下,开始缓慢地沿着沙堤前进,拉望紧张地透过云母舷窗观察。飞船倾斜了,开始爬上斜坡。在他身后,他能够感觉到沙尔、帕拉和其他两名飞行员的沉默,仿佛他们的目光正如利刃般穿透他的躯体,投射到舷窗之外。离开之际,他才发现世界与以往似乎有所不同。为什么过去他竟一直没发现世界的美丽?   坡度渐陡,履带的劈啪声和齿轮与轮轴的吱嘎声愈来愈响,飞船继续跌跌撞撞地爬升。它四周聚集着一群人类与普鲁托,他们一同护送着飞船向天际游去。   天空愈来愈低矮,向着飞船顶部压了下来。   “让你的硅藻加把劲,塔诺,”拉望说,“前方有卵石。”飞船沉重地摇晃着,“好了,让它们慢下来。坦安,你那边推一把——不,太多了——好,就这样。回归正常。你还在拐弯呢!塔诺,再推一下,让我们回归直线。好极了。就这样,各分队都稳定前进。用不了多久了。”   “你怎么能用这么复杂的方式思维?”帕拉在他身后问道。   “我就是能做到,这就是人类思考的方式。各队长请加大推动力,坡度愈来愈陡了!”   齿轮嘎吱作响,飞船前端竖了起来。天空照亮了拉望的面孔,他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他感到肺部在灼烧,脑海中浮现出那次穿透虚空的坠落,仿佛再次跌入冰冷的水中,仿佛第一次经历这一切。他的皮肤又热又痒。他能再次抵达那里吗?他能再次进入那燃烧的虚空,感受到生命无法承受的惊人痛苦吗?   沙地重归平坦,前进容易了些。头上的天空近在咫尺,飞船笨拙而迟缓的动作扰动了它。粼粼微光投下的阴影在沙洲上晃动。繁茂的蓝绿色藻类安装在船脊下透光的云母下方,用于吸收光线并转化为氧气。在分割成小格子的走廊和船舱之下,是一群转动不止的沃泰,它们保持船舱内的水不断流动,并通过水中漂浮的有机颗粒获得动力。   围绕在船舱外的身影挥舞着手臂或触须,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身影缩小又消失,沿着沙地斜坡回到了熟悉的世界。最后,只剩下一只眼虫,它是普鲁托们半植物半动物的近亲,伴随着飞船一同游入浅滩。它喜欢光线,但最后也离开了,回到了温度更低的深水中,鞭状的单触须平静地在身后摇摆。它并不属于智慧生物,但它的离开仍然令拉望倍感孤独。   然而,没有谁能跟随他们抵达最终的目的地。   此刻,天空已经变为了一层薄薄的皮肤,覆盖在飞船顶部。飞船减慢了速度,拉望大声要求加大动力,它却开始沉入沙砾中。   “这行不通,”沙尔紧张地说,“我觉得我们最好降低齿轮比率,拉望,这样才能逐步增加压力。”   “好吧,”拉望同意了,“所有人停下。沙尔,你来指挥齿轮变速,好吗?”   云母舷窗之外,空旷空间那疯狂而炫目的光芒投射在拉望的脸上。被迫停在无穷世界的门槛上,这可真令人发狂,同时也危险至极。拉望感到心头再次涌起对外界的恐惧,腹部逐渐蔓延开来的冰冷告诉他,如果再不行动,他将再也无法积攒足够的勇气穿透天空。   当然,他心想,肯定有更好的路子来改变齿轮变速比。传统方法需要将几乎整个齿轮箱拆开。为什么不能在同一个驱动轴上安装大小不同的各种齿轮呢?它们不必同时工作,只需要摇动轮轴,让合适的齿轮卡入缺口就可以了。这么做或许依然笨拙,但至少可以从舰桥上直接发出命令,而不需要关闭整台机器——同时让新任飞行员陷入蓝绿色的恐惧。   沙尔从地板活门中游了上来,停在拉望身旁。   “搞定了,”他说,“不过,大型减速齿轮可能承受不了这么大的压力。”   “可能裂开?”   “是的,我会先试着慢慢来。”   拉望沉默地点点头。他不肯留出时间来思考自己的命令可能导致的后果,立刻喊道:“半功率前进!”   飞船又往下沉了一次,然后动了起来,速度极慢,但比之前平稳了许多。头上的天空已经薄到了全透明的程度。眩目的光芒充满了整个船舱,拉望身后传来不安的骚动,飞船前部的舷窗透入愈来愈多的白色光芒。   飞船再度减速,抵抗着那道光芒四射的屏障。拉望咽了一口唾沫,命令加大动力。飞船呻吟着,仿佛即将死去的动物。现在,它几乎寸步难行了。   “加大动力!”拉望从牙缝里喊道。   飞船再一次极其缓慢地移动起来,船身倾斜。   接着,它猛地一冲,每一块木板和横梁都开始发出尖啸。   “拉望!拉望!”   拉望被喊声惊醒,那声音来自其中一个喇叭,代表着飞船后部的舷窗。   “拉望!”   “怎么了?别他妈瞎嚷嚷。”   “我能看到天空顶部!从另一边,从上面!就像一大块平整的金属板。我们正在离开它,我们在天空上面,拉望,我们在天空上面!”   又一声尖叫,拉望转身望向飞船前部舷窗。云母外的水以令人讶异的轻盈姿态腾空而起,形成了扭曲而古怪的彩虹。   拉望看到了空间。   第一眼望去,这里仿佛是另一个版本的水底,只是荒凉和干旱得可怕。四面八方布满了巨大的卵石,高耸的悬崖,以及光滑或撕裂成锯齿状的石头。   但是,它有自己的天空——深蓝色的穹顶,遥远得难以置信,根本无法计算确切距离。穹顶上嵌着一个白色的火球,灼痛了他的眼睛。   那片遍地怪石的荒野距离飞船仍有一段距离。此刻,飞船仿佛停放在一片平坦而闪烁的平原上。在闪闪发亮的表面之下,这片平原似乎由沙砾构成。熟悉的沙砾,它们堆积在一起,组成了拉望的宇宙中再常见不过的沙地,飞船正是沿着这道沙地攀爬向上。但它上面这层光滑透明、五彩缤纷的皮肤——   拉望突然听到一排排喇叭中再次传来一声呼喊。他猛地摇摇头,问道:“又怎么了?”   “拉望,我是坦安。你把我们带到了什么地方?履带动不了了,硅藻推不动它们。这不是装出来的,我们已经在使劲敲它们的外壳,都快敲裂了,但它们还是没办法制造更多动力。”   “别逼它们了。”拉望厉声说道,“它们不会假装,因为智力不够。如果它们说没办法提供更多动力,那就是真的。”   “好吧,那你把我们弄出去吧。”坦安的声音似乎带着威胁。   沙尔来到拉望身旁。“我们正处于空间与水的交界处,这里的表面张力非常大。”他轻声说道,“这就是为什么在建造飞船时,我曾坚持要将轮子做成在必要时可以抬高的设计。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理解古老的金属板上记载的‘伸缩起落架’。但最后我终于想到,空间与水的交界处——更精确地说,是空间与泥巴的交界处——的张力能够将任何较大的物体紧紧抓住。如果你现在命令抬高轮子,我想应该会有更好的进展。”   “好极了。”拉望说,“喂,下面的小队,请抬高起落架。显然,古人还是懂得挺多嘛,沙尔。”   这花了好一阵子,因为将动力传送到底部起落架需要再次重装整个齿轮箱。随后,飞船开始沿着滩涂向粗糙的石头地爬去。休息期间,拉望紧张地扫视那道参差不齐的恐怖高墙。一道类似小溪的水流向左边淌去,或许可以当作通往下一个世界的道路,但他并无多少把握。思考片刻之后,拉望命令飞船转向小溪。   “你觉得天上那东西是‘星星’吗?”他问,“可是应该有很多才对呀。现在只有一个挂在哪儿——以我的品味来看,这一个也嫌太多了。”   “我不知道,”沙尔承认道,“但我想,我开始明白宇宙构成的方式了。显然,我们的世界像一个杯子扣在这个大世界的底部。这个世界有属于它自己的天空,或许,它本身也像个杯子扣在另一个更大的世界底部,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我得承认,这概念很难理解。也许更容易理解的结构是,所有世界都像杯子一样扣在这个共同的平面上,而那道强光均匀地照耀着所有的世界。”   “那么,为什么它每天晚上都会熄灭,而在冬季的白天里会显得暗淡?”拉望追问道。   “或许它沿着一个圆周运动,从一个世界移动到另一个世界的上方。我怎么知道?”   “好吧,如果你是对的,我们就得在这儿爬一阵子了,直到我们找到另一个世界的天空。”拉望说,“然后,我们就潜下去。不知怎的,做了这么多准备之后,这一切看起来容易得很。”   沙尔咯咯笑起来,但这声音似乎并不意味着他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简单?你注意到温度了吗?”   拉望在潜意识里也注意到了,但直到沙尔提醒,他才真正感受到自己正渐渐窒息。幸运的是,水中的氧气含量并未降低,但温度像是最糟糕的晚秋时节中的浅滩。这就好像在浓汤中呼吸一样。   “坦安,让沃泰加快运动,”拉望喊道,“如果不能加快循环,舱内很快就会让人受不了的。”   他只能这么做,好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驾驶飞船上。   参差破碎的嶙峋怪石稍近了一些,但与飞船之间似乎仍远隔绵延数里的荒漠。过了一阵子,飞船的爬行稳定了许多,虽然慢得可怕,但也不再像之前一样颠簸。它下方传来一种刺耳的摩擦声,刮蹭着飞船底部,仿佛它正踩在粗糙的润滑剂上,每个分子都跟人的脑袋一样大。   最后,沙尔说:“拉望,我们得再停一次。这里的沙子已经干了,使用履带太消耗能量。”   “你确定如果再一次停下,我们还能承受得了?至少现在我们在移动。如果我们停下来降低轮子、更换齿轮,我们会被煮沸的。”   “如果不停下,我们才会被煮沸。”沙尔平静地说,“我们的硅藻已经死了一批,其他的也正在枯萎。这个征兆足以说明,我们自己也承受不了太久了。我觉得我们没办法坚持抵达阴影,除非我们更换齿轮、加快速度。”   一名技工倒抽了一口冷气。“我们得掉头回去,”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们本来就不该来这儿!我们应该生活在水中,而不是这个地狱。”   “我们会停下来,”拉望说,“但我们不会掉头回去,这是最后决定。”   这话听起来十分勇敢,但那人的话对拉望的打击很大,尽管他不愿意承认。“沙尔,”他说,“快点,行吗?”   科学家点点头,潜到下层去了。   时间仿佛延长了。天空中高悬的白色大球不知疲倦地闪耀着,它已经下降了许多,此刻正直直地照在拉望的脸上,照亮了水中漂浮的每一个小颗粒,那光线仿佛无边无际的乳白色流光。拉望脸颊旁拂过的水波几乎发烫了。   他们怎么胆敢直接踏入这地狱?那颗“星星”正下方的土地一定比这里还要炎热的多!   “拉望!快看帕拉!”   拉望强迫自己转过身去,望着自己的普鲁托同盟。那只巨型拖鞋正趴在甲板上,只剩纤毛在微弱地颤动。它内部的液泡开始膨胀,变成了臃肿的梨状气泡,挤压着浓稠的细胞质和黯淡的细胞核。   “这个细胞正在死去,”帕拉的语调一如既往地冰冷,“但继续前进——继续前进。还有很多要学,就算我们活不下去,你们也能继续生存。继续前进。”   “你现在……支持我们了?”拉望轻声说。   “我们一直支持你们,帮你们将这出荒唐剧上演到高潮。最后,我们将从中获益。人类也是。”   声音停止了。拉望再次呼唤帕拉,但它没有回答。   下方传来木头碰撞的声响,沙尔的声音通过其中一个喇叭穿了出来,“拉望,前进!硅藻也正在死去,我们很快就会失去动力。全速前进,尽可能走直线。”   拉望严肃地倾身向前,“那颗‘星星’正在我们目的地的正上方。”   “是吗?它可能会继续下降,阴影可能会拉长。这是我们仅存的希望了。”   拉望没想过这一点,他透过一排排麦克风发出指令。飞船再一次动了起来。   愈来愈热了。   那颗“星星”以能够感知到的速度稳定地沉向拉望的正面。突然之间,他心头冒出一个新的恐怖想法。它会不会继续一路下沉,直到完全消失?尽管此刻光芒耀眼,但它毕竟是唯一的热源。这空间会不会转瞬之间变得冰冷刺骨,而整艘飞船将会变成一大块爆裂膨胀的冰?   影子威胁性地渐渐拉长,沿着荒漠一路匍匐蔓延,向着不断前进的飞船延伸。船舱内没有人交谈,只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和机器的摩擦声。   紧接着,参差的地平线似乎迎面袭来。那石头组成的牙齿咬向火球的下边缘,一口就将它吞了进去。火球消失了。   他们正处于一道悬崖的背风处。拉望命令飞船转向,沿着岩石前进,它沉重而缓慢地服从了命令。头上遥远的天空渐渐由蓝色变成了靛青色。   沙尔无声地从活门里游了上来,站在拉望身旁,研究着头上渐渐加深的色彩,以及向着他们的世界不断延伸的阴影。他什么也没说,但拉望知道,他心里一定徘徊着同一个可怕的念头。   “拉望。”   拉望跳了起来。沙尔的声音坚硬如铁,“怎么?”   “我们必须不断前进,必须在短时间内抵达下一个世界,无论它在哪里。”   “可是,我们根本看不到该往哪里走,在这种情况下,怎么敢轻举妄动?为什么不先睡一夜呢——如果这里的寒冷程度能让我们睡得着的话?”   “能睡得着。”沙尔说,“这里不会冷到危险的程度。如果这里变得太冷,天空——或者说,我们之前认为是天空的东西——就会夜夜结冰,即使在夏天也不例外。但我担心的是水,现在植物要进入睡眠了。在我们的世界里,这没关系,氧气供应足以支持我们度过整个夜晚。可是在这个封闭的空间内,有这么多生物聚集在一起,却没有新鲜的水,我们很可能会窒息的。”   沙尔说这话时仿佛与自己毫无干系,只是在谈论无可置疑的物理法则。   “更有甚者,”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外面朦胧的风景,“硅藻也是植物。也就是说,我们必须趁还有氧气和动力的时候赶快移动——同时祈祷我们能及时赶到。”   “沙尔,之前这艘船上曾有不少普鲁托。那边的帕拉并没有真正死去。如果它死了,船舱很快就会变得让人难以忍受。这艘船几乎是无菌的,因为普鲁托们一直以细菌为食,而像氧气一样,这里也没有细菌能从外部侵入。但不管怎样,尸体还是会有某种程度的腐烂。”   沙尔弯腰检查一动不动的帕拉,用手指碰了碰它的触须,“你说得没错,它还活着。这能证明什么?”   “沃泰也还活着,我能感觉到水在循环流动。这证明,伤害帕拉的并不是热量,而是光线。还记得我上次穿越天空时,皮肤被灼伤得有多严重吗?未经水折射的光线是致命的。我们应该把这项信息加到金属板上。”   “我还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我们下面有三四只诺克,它们在光线照不到的地方,因此一定还活着。如果我们将它们集中到硅藻舱里,那些傻乎乎的硅藻会以为现在还是白天,就会继续工作了。或者,我们也可以将它们集中在船脊位置,就能让藻类继续产生氧气。所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更需要的是什么,氧气还是动力?或者我们也可以二者兼得?”   沙尔露出了笑容,“绝妙的想法。你简直可以成为沙尔了,拉望。我得说,我们没办法二者兼得。日光有某种特性,是诺克发射的光线所不具备的。你和我都无法感测到,但绿色植物有这个能力。没有日光,它们不会制造氧气。也就是说,我们必须把沃泰用在硅藻身上——制造动力。”   拉望指挥飞船离开悬崖边缘,进入更加平缓的沙地。此刻,所有直射光线都已无影无踪,但天空中仍残留一道柔和的微光。   “现在,接下来,”沙尔深思熟虑地说,“我猜那边的峡谷里有水,只要我们能及时赶到。我会下去安排——”   拉望突然呼吸急促起来,“怎么了?”   拉望没有说话,只是指着窗外,他的心脏怦怦作响。   头上,整片靛青色的穹顶洒满了微小却明亮得不可思议的光点,足足有数百颗。随着夜幕降临,又有愈来愈多光点逐渐显现。远方,在岩石的最边缘处,有一轮暗红色的球体,散发着幽灵般的银光。而在天顶中央,又有另一个类似的球体,只是尺寸小得多,它完全沐浴在银色的光芒之中……   在海卓特星的两个月亮下,在永恒的星空下,一艘两寸长的木头飞船和上面微小的船员正拼命沿斜坡移动,目标是一条濒临干涸的小溪。   Ⅴ   飞船在峡谷底部过了一夜。巨大的方形舱门全部开启,让沐浴过日光的新鲜淡水涌入船舱,带来生命的气息——同时带来的还有蠕动的细菌,可以当作新鲜食物享用。   尽管众人睡觉时,拉望在门旁安排了警卫,但整晚都没有其他生物接近他们,无论是出于好奇还是为了捕食。显然,即使一路攀登到这片空间,高度组织化的生物也不会在夜间活动。   但当第一缕晨光透过水面时,麻烦出现了。   首先,这里有一种眼球突出的怪物。那东西是绿色的,有两只不断开合的爪子,只用一只就能轻而易举地将飞船夹成两截,就像折断绿藻茎一样。它的眼珠是黑色的小球,位于短短的柱状物顶端,它长长的触角像树干一样粗。它仿佛怒气冲冲地一掠而过,却压根没有注意到飞船的存在。   “那东西——是不是代表了我们在下一个世界可能遭遇的生物?”拉望喃喃自语。没人回答,因为很明显,没人知道答案。   过了一会儿,拉望决定冒险命令飞船逆着缓慢却沉重的水流前进。巨大的蠕虫从他们身旁掠过,其中一条用身体狠狠抽中了船身,而后毫不在意地游开了。   “它们没注意到我们。”沙尔说,“我们太小了。拉望,古人曾警告过我们空间的广阔,但就连亲眼看到之时,还是很难捕捉到它的边界。还有那些星星——它们是否意味着我心中想到的那些念头?这真是难以置信,超乎想象!”   “底部正在倾斜,”拉望说,他仍紧张地目视前方,“我们正远离溪谷边缘,水里的淤泥也愈来愈多。让星星先等等吧,沙尔,我们正在前往新世界的入口。”   沙尔心神不宁地沉默下来。他对空间的想象令他感到不安,也许称得上严重。他并未注意眼前正在发生的伟大事件,而是一门心思地担忧着自己不断延伸的猜测。拉望感觉得到,他们两人间长久存在的分歧再一次加深了。   现在,小溪底部开始再一次向上倾斜。拉望没有见过三角洲地形,因为他的世界里并没有小溪奔流而去。因此,眼前的现象令他忧心忡忡。但当飞船爬升到斜坡顶端,他的忧虑被惊奇一扫而空。   眼前,溪水底部的斜坡再次向下延伸,不见边际,一直延伸到闪烁着微光的深渊里。他们头上再一次出现了正常的天空,拉望能看到一簇簇浮游生物在天空下平和地游动。几乎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几只身量较小的普鲁托,其中几只已经在接近飞船——   就在这时,一个女孩从深渊中冲了出来,身影因惊恐而扭曲变形。一开始,她根本没有看到飞船。她在水中扭动柔韧的身体,显然希望摆脱追击,独自越过三角洲的高处,进入前方荒凉的小溪。   拉望惊呆了。并不是因为这里有人类——他自己也在期待这一点——而是因为那女孩近乎自杀的行为。   “怎么——”   接着,一个微弱的嗡嗡声响了起来,他明白了。   “沙尔!坦安!塔诺!”他大喊道,“拿出十字弓和长矛!打开所有窗户!”他狠狠蹬了一下面前的舷窗。有人扔给他一架十字弓。   “呃?怎么了?”沙尔不知所措地说。   “轮虫!”   这声叫喊在飞船中回荡,仿佛一道电流,令所有人震惊不已。在拉望自己的世界里,轮虫已经绝迹,但所有人都知道人类和普鲁托们并肩与轮虫作战的残酷历史。   女孩突然看到了飞船,她停了下来,绝望地盯着眼前新出现的怪物。她靠惯性漂在水中,眼睛紧盯着飞船,又时不时地回头望着身后。一片幽暗之中,那愤怒的嗡嗡声愈来愈响。   “别停下!”拉望大吼道,“这边!这边!我们是朋友!我们会帮你!”   视线中出现了三个巨大的半透明喇叭状器官,轮虫冠状体四周浓密的纤毛发出贪婪的呼呼声。帝克婪——这是整个捕食者群体中最凶猛的食肉动物。它们一边移动一边激烈地争吵着,发出难以分辨的含糊声响——那是它们的“语言”。   拉望小心翼翼地举起十字弓,射出了第一支箭。弩箭在水中离弦而去,它很快丧失了速度,被一股偏离的水流推向了女孩,而不是拉望瞄准的捕食者。   他咬了咬嘴唇,放低武器,再次举起。他低估了距离,因此无法射中。他需要等待,直到轮虫进入射程。侧面的舷窗又发射出一箭,拉望不得不命令大家暂时停火。   轮虫的突然出现让女孩下定了决心。那一动不动的木头怪物虽然看起来很陌生,但至少没有威胁到她。另一方面,她肯定早已知道,头上的三只帝克婪意味着什么——它们正争吵着谁该分得最大的一块猎物。她冲巨大的舷窗飞速游去。捕食者愤怒地尖啸着,贪婪地紧追不放。   要不是带头的帝克婪眼神不济,在最后一瞬撞上了木头船体,她很可能就难逃此劫了。帝克婪后退少许,发出嗡嗡的声响。另外两只纷纷转向,避免撞到它身上。它们再次爆发了一场争吵,尽管根本说不清楚究竟在吵什么。它们的词汇极度简单,无非是“呀”“死了”和“还有你”之类的。   趁它们争吵不休时,拉望一箭射穿了最近的一只。它立刻解体了——尽管轮虫十分凶猛,结构却脆弱得很。剩下的两只马上开始为同伴的尸体争个你死我活。   “坦安,带一支小队出去,趁这两头捕食者还在自相残杀,射穿它们。”拉望命令道,“别忘了把它们的卵也毁掉。看来,这个世界需要花点力气去驯服。”   从舷窗冲进来的女孩正紧贴着船舱另一端的墙壁,恐惧地瑟瑟发抖。拉望试图接近她,但她不知从哪儿抓了一片顶端削尖的轮轴藻当武器。他坐在控制台前面的凳子上,等待她将整个船舱打量清楚:拉望、沙尔、飞行员,以及衰老的帕拉。   最后,她说:“你们——你们是天外来的神仙吗?”   “我们是从天外来的,这一点没错,”拉望说,“但我们不是神仙。我们是人类,跟你一样。这里有很多人类吗?”   尽管这女孩并未开化,但她似乎正在迅速掂量形势。拉望有一种古怪却绝不可能的印象:他似乎应该认得她。她将那把刀子插回自己厚实的头发里——啊,拉望心想,我得记得这个把戏——然后摇了摇头。   “我们人很少,到处都是捕食者。它们很快就会把我们全都吃掉了。”   她的话里带着沉重的宿命论,她自己倒像是完全不在乎了。   “你们从来没有合力抵抗它们?也没有请求普鲁托帮助你们?”   “普鲁托?”她耸了耸肩,“面对捕食者,它们跟我们一样束手无措。我们没有你们那种武器,能远距离杀死它们。现在已经太晚了,就算那种武器也帮不上什么了。我们人太少了,捕食者太多了。”   拉望兴冲冲地摇摇头,“一直以来,你们都拥有一种了不起的武器。在它面前,数字根本不重要。我们会让你们看到我们怎样运用这种武器。只要你们肯试试,说不定能比我们用得更好。”   女孩再次耸耸肩膀,“我们一直梦想着有这样的武器,但从来没有找到过。我不相信你的话是真的。那武器是什么?”   “大脑,”拉望说,“不是一个大脑,而是众人的大脑。一起工作,合作。”   “拉望说的是真话。”一个虚弱的声音从甲板上传来。   帕拉无力地动了一下,女孩睁大了眼睛望着它。那只帕拉用人类的语言发出声音,这件事似乎比整艘飞船和里面的一切都更令她震惊。   “捕食者是可以被战胜的,”那个细若游丝的声音说,“普鲁托们会帮忙,就像我们自己的世界里发生的一样。它们曾试图阻止这趟穿越空间的旅程,并夺走了人类的记录,但人类在失去记录的情况下依然成功来到了这里。普鲁托们再也不会与人类作对了。我已经与这个世界的普鲁托们交谈过,告诉了它们人类的梦想与能力——无论普鲁托是否希望,他们都能做到。   “沙尔,你的金属板与你在一起,它们就藏在船上。我的兄弟们会带你找到它们。   “这个生物体现在会死去。它死去时已经对知识怀有信心,正如智慧生物死去时一样。这是人类教给我们的。知识……无所不能。有了知识,人类……穿越了……穿越了空间……”   声音渐渐消失了。微微发光的拖鞋并未发生变化,但它似乎失去了什么。拉望看着那个女孩,他们的目光交汇了。   “我们穿越了空间。”拉望轻声重复道。   沙尔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年轻的长老喃喃道:“真的吗?”   “在我看来,是真的。”拉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