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5月到9月,终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踏上了赛场。虽抱憾而归,然收获颇丰。毕业前了却一桩心愿,也算是对航模经历的一个交代。
萌芽
大学航模队的目标之一就是参加CADC/CUADC。老实说,2年前,我根本没想过能有机会。不过好在遇到了学院、老师的支持和志同道合的同学,社团也逐渐有些起色。于是开始梦想。
1月份寒假做了架60cm翼展的小飞翼,类似Fauvel AV36,但是重心太过敏感,飞了几次都不行。但还是对飞翼情有独钟。
开春就纠结做什么项目,一开始想做载球,但后来限制电机,估计设计趋于同质化,而且也需要团队配合,于是决定做太阳能,比较吃设计,规则约束也少。正好自己有些气动没计的经验,能用上。5月底开始初步设计。太阳能的翼载荷低,布局的选择挺多。一开始想做鸭翼,但发现这样效率还不如常规翼,主翼吃下洗气流,效率低,而且机身也不短。后来就想到飞翼,平直翼的飞翼,类似Fauvel AV36、Pioneer 4之类的滑翔机,以及美国的RQ-3,效率挺高,转弯也不易翼尖失速;又想到滑翔伞通过降低重心保持稳定,就这样提出了初步的点子。后来一查,西工大的“魅影-6”的设计很类似。
浇灌
中间查了许多资料,也熬了不少夜,翼型的选择是个大难题。为了保证静安定性,翼型关于1/4弦长点的俯仰力矩系数($C_{m0.25}$)需要具有以下特点,缺一不可:1)在飞行包线内大于0,从而可以配平飞机,不会使飞机陷入俯冲;2)在飞行包线内与迎角负相关,从而保持静安定性,也不会使飞机无法从俯冲中改出;3)随雷诺数(Re)变化较小,在速度变化时不会失去静安定性。在此基础上,翼型在起飞及巡航工况的升力系数(0.5-1)下,其升阻比越高越好;最大升力系数越高越好。
一开始用MH61、MH45改弯度到俯仰力矩系数(Cm)为正,但是Cm-Alpha(迎角)关系不是负相关的,一开始不知道这个,摔了十余次(Progress1 & 2验证机),才知道这事。计算时发现Xflr5算不准Cm,改用JavaFoil才选出合适的。之后用OpenVSP算出了全机性能,最高升阻比超过15,相当让人满意。Cm和重心位置关系很大,空载时很不稳(估计也不太敢飞),越装载越稳。好在规则允许垂直方向上重心移动。
过程中,Martin Hepperle的网站、老外的视频教程和Gudmundsson的书(General Aviation Aircraft Design)给了很大帮助。
可是,我到现在也没搞明白,初期有一次很成功的试飞,并没有出现无法从俯冲中改出的问题——难道是电机的抬头力矩阻止了它?不得而知。
后来用老外教程中的翼型就有很大改善。之后做了第3架验证机(JWL 065),飞得很好,除了电机带来的抬头力矩使其易抬头失速外都很舒服。它容易进螺旋(只有它能做的奇妙动作),改出需要不少高度,飞起来挺紧张的。第4架验证机(TL54)长得像Fauvel AV36,用来测试同学搞的飞控和迎角限制器,不过没来得及调出来。迎角限制器挺有用,不过P值调得太大(1.1),导致飞起来差点把它自己振散架了。后来反应过来,鸭翼才需要这么大的P值,因为对它来说,P=1才是风标状态,飞翼的P应该调成0.1。
小飞机比想像中更难调,因为对重心太过敏感。初期在这上面浪费了太多时间。8月底开始做大飞机,几经周折飞起来才发现:原来大飞机这么好飞……
结构的美感
暑假现学CATIA,画图纸。学习曲线陡峭的东西一般都挺折磨,前期大量时间毫无进展,最后才快起来。这种非线性的事情是对线性脑子的巨大挑战。要给自己足够多试错机会:一旦方法对了,就很快。不过话说回来,人的一生就是和认知作斗争。
习惯其自顶向下、参数化的建模方式花了好久。CATIA的思路就是:不用在意具体的尺寸,特征画出来加约束。后面都可以改。
之后就是切出来做。制作的过程充满自我怀疑。结构搭建起来之前的脆弱让我不断怀疑这玩意是否能撑得住。从8月到9月,脑海里出现的最多的是:飞不起来怎么办。好在最后飞起来了。
制作起来的工作量远比想像中大。做起来之后,航模社的众多同学参与了制作,这是个极度需要耐心的活。
结构设计难在简洁:怎么用最轻、最简单的结构实现最高的强度、刚度。同样需求下,做出最简单的设计是最难的。个人而言,对机翼的设计很满意,类似阳光动力2号的结构,轻,抗扭也强;但毫无疑问,起落架的设计是远不及预期的。两版起落架的强度都不好,第一版太重,和机翼结构连接不好;第二版的后起立柱结构很差,不仅强度差,且不易安装,在炸机后也难修,导致第二轮折戟赛场。
启程
“终于,我开始奔跑。” ——《四月是你的谎言》
和学院说得太晚了,9月才申请,一番周折后批下来了经费。如果早些申请会好得多。不过整个项目都是这样,从8月底以来都一直很赶,和时间赛跑,导致做得很不舒服。
9月9、10两天连续通宵,想赶在设计报告截止前飞起来;大伙做完,租了一辆全顺(200元/天,真的绝了),开到昆山花桥;但是静力测试都不行,中午的一阵突风掀翻了飞机,zhy默不作声,把受损的结构粘了起来。下午在渔具店买来鱼竿,做成插销,把飞机装起来,但傍晚想试飞时,电机座却因共振而损坏。
后来,花桥之夜成为了一个梗:通宵的夜晚,被称为花桥之夜。
修好飞机再试飞已是18日,虽然炸机,但证明了大飞机是可行的,而且还不难飞。盒状梁让人印象深刻——哪怕机翼摔成碎片,梁结构依旧大体完好。
用yzy的话说,这是“至暗时刻”。平日总想等想好、算好再做事,但航模这事的复杂,让课本上学到的知识统统失效,想知道事情到底怎么样,只有不断实验。
后来,至暗时刻也成了一个梗:遭遇挫折、前景不明朗的时候。
于是马上赶制第二架大飞机,但通宵几次后依旧来不及做完(有时一昧熬夜也没有效果),只能到赛场接着赶。行至此处,所有人都在蒙眼狂奔。一共6人前去比赛,4人开车去,2人坐飞机往返。
SKYFALL开一辆铃木雨燕,tg和老师开一辆租来的普力马,拉飞机。25日早上,带着通宵后的疲倦、匆忙、忐忑上路。出上海有点堵,开14h到河北更是累,不过中途看到各种奇形怪状的货车,有趣。中途休息2次,江苏服务区修得像购物中心一样,让人印象深刻。山东服务区买到的李子和姑娘果很好吃,还有修成山洞模样的服务区,也挺好玩。
下午还途经雨带,雨中和夜里大雾的高速让人紧张。好在快到河北时能见度变好,车也少,这时的夜车反而更好开。26日1:00在酒店睡下。这算是到了定州。
28日,父亲也开车前来帮忙,带来月饼。在他乡过中秋,吃到月饼,欣慰。
飞机堆里
26日上午到机库,被其宏大所震撼。机库里热闹非凡,和好几所学校的同学聊得挺开心。看着偌大的机库,百感交集,有点恍惚。这也许是一生难以见到的场面,而自己恰恰身处其中。做参与者的感受是不同的,虽然我不知如何描述。有点像《Soul》中的那样:
一条生活在海里的小鱼问老鱼,大海该怎么去。老鱼说,你现在就在大海里啊。
26日下午和27日在酒店做飞机。好在太阳能因为天气原因改了比赛时间,不然甚至都做不完飞机。在酒店做完了大部分工作,飞机在床上站起来的时候还挺有成就感的。
随着不断做事,渐渐有了些自信,不怵困难。事在人为,做起来其实很快。越做,才越有自信,而且会发现能做到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啥都准备好再比赛”是不可能的,相反,人会因为这种大项目而交流、学习、进步。
28日上午开幕式,下午到机库。南航的史老师告诉我们太阳能板裸奔时千万要防灰、胶水和手印(他们是用热缩膜封装起来的)。于是赶紧补救,zzf和tg在理发店买到了保鲜膜。从中山大学借到了解胶剂,擦干净了电池板。用刷子刷掉了浮尘,用代老师的衬衫打湿了,擦去静电。忙活到晚上,终于准备好起飞。凌晨开车走在乡间的路上,一片漆黑,两旁的树延伸到视线尽头,梦核的感觉。
在机库里做飞机,看到别的学校的同学团队协作,才感觉到差距。准备还是不够充分,做的过程中遇到不少问题,比如缺少插线板、蒙皮之类的,都靠到处化缘解决(开始理解郭帆)。现场的交流氛围很棒。
几秒钟
29日上午准备好参加第一轮。检录时才发现,飞机还有120g重量没有用尽,欣喜。太阳能板也没有出问题,3组电池的总短路电流可达12A。
带了3.2kg的水,起飞还算顺利,爬升率也不错,飞得也挺稳,起飞的那一下有点惊喜。
已经不记得其他人的反应了。只记得北航的李教练大喊“不要转弯,上高度!”飞机沿着跑道爬升,但却突然失去动力;我赶紧推杆顶住飞机,此时又有了动力,但舵面却不灵,我拉杆想让它爬升,但飞机又一次失去动力,一头扎了下来。翼梁以前的结构整个碎了,机身和起落架也分崩离析。看着坠地的模型,很难说出话来。
我后来想,如果没有听话,提前转弯该多好!可惜当时已经没有判断力了。
就那么几秒钟!可是这几秒发生的事情,几天时间也没找到解释;也许带来的是几年时间的遗憾。我不住地回想历次参加的比赛,只是觉得可惜,自己似乎与成功无缘,却不知问题出在哪里。也许失败的原因就是我自己——无论他人如何支持与看好,在面对自然与现实本身时,没人能帮我。
我当时完全想不通为啥会摔下来,因为太阳能的故障原因太多了。后来看了视频、照片,觉得是失控(后来也怀疑是肖特基二极管引起,应该用理想二极管模块的,但是死无对证)。太阳能板屏蔽信号,接收机天线没拉出来,现场电磁环境乱(跑道尽头的基站+安全区一侧的铁路),虽然说是偶然,但实际哪有那么多偶然和运气不好,只是准备不足,经验不够而已。
大家都不作声,让我决定是否弃赛。看着飞机,我很难说出弃赛二字。现在放弃,以后回来又要付出多少代价呢。
于是晚上和南航一起通宵修飞机。航模就是这样,你永远不知道它会在什么地方坏,需要修什么。于是平日里长于设计,把事情交给切割机和打印机的同学便手足无措,因为在比赛现场,都需要手搓。
南航支援了蒙皮、(至关重要的)电机和太阳能板,安徽理工支援了蒙皮,中大支援了碳管和解胶剂,代老师晚上亲自下场切了翼肋……当我们凌晨回到机库时,头顶的猎户高悬。机库外一片漆黑,绿皮车轰隆驶过,火车的窗户和电影里一样,泛着黄光。
南航的史老师三点就来到机库,修飞机。他鼓励我们,说:“加油,赶快修,即使抱,也要把它抱到赛场上!”
于是又有了干劲。激情是有感染力的。
日出时分,各校同学五六点陆陆续续来准备。机库门打开时,阳光射进来,照在未完成的飞机上。但没有心情欣赏,只忙着伏在地上干活——因为人多了之后,就不方便焊太阳能板了。
修到上午,差点没修完。主办方也很宽容,说结束前都可以去检录、比赛。话说回来,他们各方面服务都很周到,交通、住宿都给力(举全定州之力保障比赛),中午有免费大锅饭,就是厕所差了些,垃圾桶少了些。
只可惜,抱到现场后,后起落架支柱断了。设计有问题,做得也不好,炸机后木头有隐裂,没检查出来,于是飞机连站都站不起来。有那么几秒,久违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晴好的太阳下,没过几秒,泪便干了,留下枯竭的感情与堪称木然的沮丧。
于是,命运的齿轮戛然而止,为比赛划上了句号。
苦乐
赛后走得匆忙,赶时间回上海,和中山大学交换了机翼,错过了合影。回来的路上大家都十分疲惫,父亲和我在服务区睡了1h才继续开车。黄昏,山间的高速上,天色绮丽。
tg和老师开了两天回到上海。还车时,车主问我们去了哪里:“啥?在合肥?”“不不不,河北。”
他看到里程表时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一周时间,3000km。
回想这几天,好像过了几年一样。回家后花了好几天才缓过来。看看其他队的状态,很难说自己是在享受比赛。不过也许比赛的人都没在享受,因为做事的过程就是这样一个高压力、高难度的纠结过程,很难让人觉得愉悦。但如同谭楚雄讲的那样:“超常规,高效率,自己动手,千方百计完成任务,是航模人的家常便饭。”飞机飞起来,这些苦不得不吃。
后来和其他学校的同学交流,觉得,也许比赛就是这样,苦乐相伴。和做科研一样,过程永远是纠结、痛苦、疲惫的。最后怎样,没法预测。不过也许不完美的结果才是好的。如果事情都那么容易,后面还如何提升呢?
如果努力的尽头没有奇迹
9月累计通宵接近1周,比以前加起来都多。凭着一种原始的激情坚持了下来,在做事中不断刷新认知。一开始都没有想到能飞起来,可大飞机意外地好飞;一开始都没想过能做完,最后在去了定州后做完了;一开始没想过太阳能板会发出这么多电,在赛场上发现,单路电池板短路电流能到4.2A,且没出过问题;一开始没想过在赛场上首飞,但去了才发现许多学校都是这样,而且经过仔细设计的飞机一般不会出问题;一开始没想过能顺利起飞,可飞起来却发现,我们带了全场最多的3.2kg水,还能较轻松地爬升……当然,也没想过会在场上失控摔飞机,更没想过能一夜间修出来,更更没想过修出来的起落架会断,更更更没想过会错过太阳能合影、换飞机等一系列交流的机会,更更更更没想过在网上发出来后会遇到许多做过类似工作的同行讨论,学到许多。
事情本身就是这么“无情”,它不会以你的意志与恐惧为转移。只要做对了,它就会给你回报,不分学校,不分人。而如果不去做,就永远不知道事情本身是什么样的,和想像中有多大差距。虽然往往是越做发现差距越大,因为欲望无尽,总想做得更好。做出来了就想飞起来,飞起来就想争名次。
不过,这么说,也许就没有“彻底准备好比赛”的一天。但不管如何,总要去尝试,去做大项目。社团需要大项目维持积极性,在做的过程中也会学到更多。
让我觉得最最遗憾、意难平的是,因为设备问题而摔飞机。大家都很努力,可是就差那么一点点。很难交代。每个人的压力都很大——因为投入巨大、人员劳累、没有备机,这就像奥本海默里造原子弹一样,20亿美元,系于一颗炸弹上。
不过,说是只差一点,可谁又能说“飞18s”和“飞720s”之间就差得不多呢。还需要努力的地方有很多。既然来比赛,就得做好陪跑、失败的心理准备。已经学到很多,不能太贪心。
语云
比赛后的群聊里讨论不少。其他学校提出的一些设计十分大胆,承受的压力更大(比如电子科技大学的飞行集装箱)。许多老师和同学劝慰电子科大的话让人心里一暖:
“都是各种脑洞大开的鬼畜设计,挺好挺好,这种有趣而无用的事情多做一些,创新的闪光就会出现。中国现在总算有条件做一些有趣的、脑洞大开的事情了,这就是创新的种子。”
“没有脑洞大开,哪里来的创新?!我还记得第一次参加这个比赛,适应场地的时候差点吓得回去”
“每一个学生的创意都值得称赞!”
“我觉得飞机非常有创意,你们的每次上场,都有很多人关注,佩服你们的创意和理念。从创新到实践验证还有一段路,但你们已经起步了,加油”
“不用在意别人的看法,打这个比赛就是一半技术一半热情,能看到这么多同龄人在坚持,热爱航空航天事业,足以体现我们比赛的意义了。就是希望以后能多搞,搞成一个赛季或者是联赛,说不定以后有专门的财政去支持所有参赛队伍”
“上场就是绝对的赢家”
“勇敢者先享受世界”
“出去比赛的意义是见更多的人,去那些地方好好玩,和别人吹吹牛逼,顺便比个赛”
这种交流的氛围挺治愈的。
回望和眺望
项目能做下来,已算是成功了。做着做着,看着缓慢的进度和超支的开销,才理解一再延期的Webb望远镜。项目做起来后的细节,心态的变化,和自己认知的斗争,组织领导的难度,这些都是不亲自做都难以体会到的。自己不是个很称职的领导,没有足够的激情与魄力去感染别人,也没有砸钱、摔飞机的魄力。心态上一怕花钱,不敢投入,连买东西都不买双份的量,电机坏了四处借,造成很大麻烦;二不自信,一直怀疑设计是否可行,耗费大量时间,最后发现最担心的气动和太阳能板没问题,问题出在结构和遥控系统上,实在缺少做大飞机和折腾接收机的经验;三易慌张,做事不够条理。于是即使心力交瘁,也难以领导团队。
比赛比成这样,也不是没有原因。毕竟不像航空院校,没有足够强的团队,想做好,很难。
只能不断向前走。大四了,要毕业;社团也会发展,我们只有祝福。也许以后大家仍会比赛,也许大家不比赛也玩得开心,也许社团会断代,会兴衰,可是又怎样呢?生活仍将继续,太阳仍将升起,故事,还会接着写的。
最后,诚挚地感谢陪我一起折腾了这么久的同学、老师、家人、朋友们。
走到哪里,哪里就是远方。 ——郝景芳
问题
最后的最后,抛出一些问题吧。我一直在想,可是想不明白。不知看到这儿的你,是否有答案?
- 为何玩航模?航模能做什么,能带来什么?大学里玩航模又能带来什么?
- 固定翼航模能有哪些行业应用?前景在哪?
- 为何参加比赛?为何要来CUADC?比赛、学业、科研,如何选择?
- 如何带领团队?如何与人沟通?如何管理项目?
- 大学中的社团如何维持,如何发展?社会上的社团呢?
- 现在大学中普遍都卷绩点、卷科研,是否还允许试错、做“无意义的事”?